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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山雨欲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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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佛宗执法堂的堂主试炼有三关, 第一关是心魔劫试炼,第二关是历史三问,第三关未知。

候选人进入万年前的历史幻境内, 出幻境后,回答三个问题。

每一问只有一次回答机会,回答错误立刻出局。

第二关完成时间不定,哪怕完成了第三关,依旧可以回答。

和光琢磨一遍规则后,对眼前的金色光团说道:“开始吧。”

金色光团上下晃了晃,语气平淡地说道:“幻境即历史, 从当年亲历的人的记忆中提取出来, 又重新构成的真实的历史。在幻境内,你可能变成任何人、任何物, 依附于其上,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和光眨眨眼,懂了。

不就是立体影像吗?

啪的一下, 金色光团缩成小小的一点, 消失了。

眼前天旋地转, 四下皆是茫茫一片白色, 亮得刺眼,和光脑中晕眩,忍不住用手挡住。

再睁眼时,一切都变了。

她变成了一面红色的军旗。

军旗的材质像某种妖族的外皮,她见过坤舆界现存的所有妖族, 却无法肯定这面旗帜的种族, 很可能这个种族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

旗帜中央绘着“大业”的重工刺绣的字, 四边零散地遍布数根红艳的羽毛, 羽毛尖端燃着微弱的火焰。

和光心里划过一个不妙的猜想,这个火焰和王家人的火焰有几分相像。

坤舆界有传言,王家人是凤族的后代,故而天生火体。

这面旗帜,莫非是……

这时,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抚上和光,抚上旗帜上的刺字,手指上戴着两只价值连城的戒指。

和光看得心头一颤,如今哪怕翻遍整个坤舆界,也凑不出这么纯净无暇的和田玉,更别说戒指上的雕工,一笔一画勾勒出“大业”二字。

她看向手的主人,一张熟悉到震惊的脸映入眼帘。

大业皇帝,坤舆界最后一个皇朝的最后一任皇帝。

她将元神暂时脱离旗帜,仰头四望。

如今她处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内,殿内的摆设处处精致奢华,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一块地板,都顶得上嗔怒禅数年的花销开支。

更令她惊讶的是,殿内的众人,她都曾见过。

他们的名字、画像一一印在历史书上,有的刻在英灵殿受万人敬仰,有的刻在地下任意踩踏唾骂。

砰——

一道重重的叩头声从殿外传来。

大业帝抬起眼皮,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悠悠道:“谢安呐,你磕归磕,别磕坏了寡人的地板。”

那人跪在高高的宫门门槛外,头紧贴着白玉石地面,两只手掌紧紧握成拳头,语气沉重。

“微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霍乱北城的不是邪修,而是天魔哪!”

此话一出,殿内顷刻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只剩下灰炉的香头燃尽,随风跌落的粉碎声。

大业帝死死握紧军旗,尖利的指甲刺得和光腹部一痛。

他狠狠地瞪住谢安,神情扭曲,声音也尖锐起来。

“谢安,你哪只眼睛瞧见是天魔,朕看你是修炼修糊涂了吧。顾将军即将领军上阵,你知道临战扰乱军心,该当何罪吗?”

至高无上的皇帝的话一出,便是一个明晃晃的讯号。

殿内的所有官员像听到号令的狗,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

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或痛骂谢安。

“自古以来,所有被天魔侵袭的界域,没有一个不沦陷。谢安,你这不是故意诅咒陛下,诅咒坤舆界吗?要是天魔来袭,还轮得到咱们在这争论?”

谢安闭上眼,默默接住了所有的呵斥和谩骂。

砰——

又是重重一声叩头。

坚固不拔的白玉石板粉碎,谢安的额头贴在石板上,按进破碎尖利的玉髓中,白色的玉石子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莫名有些触目惊心,生生镇住了官员们的口。

他悲切地声音传来。

“陛下,我不恳求您收回出兵的成命,至少换一支军队,让御寺宗庙的佛修们去吧。送无知的顾氏军队上前线,就是白白送他们去死啊!”

大业帝屈指扣了扣桌面,没说话,递了个眼神给一旁穿着华丽僧袍的寺庙主持。

和光看到,主持十根手指上满满当当戴着十个金指环。

寺庙主持收到眼神,登时疾步迈到谢安面前,捏着念珠,挥了谢安一巴掌。

“大胆!御寺宗庙的佛修向来为皇室服务,你一上来就开口让我们去对付邪修贱民,岂不是把陛下和那些贱民放在同一位置上吗?”

谢安刚想开口,主持不依不饶地歪曲着事实,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唯有最上头的大业帝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谢安开不了口,只能不断地磕头。

砰砰砰,一声、又一声。

细碎的玉石子黏在冒血的额头,按进涌血的伤口里。

翩翩的佳人公子,转眼间就成了狼狈不堪的囚犯血人。

主持自顾自的论完十宗过错,正准备给谢安定罪时,却愣住了,他不动声色地侧目,恰好瞥见大业帝微微点头,于是他冷笑一声,道:“谢安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按罪当斩!”

殿上,同谢安长得一模一样的谢危脸色大变。

他站出来,抬手向大业帝施了一礼,刚想开口时,大业帝眯眼打断他,语气愉悦地开口道。

“谢危不愧是朕的心腹大臣,见朕左右为难,不忍处置谢安,亲自来解决烦恼。这样如何,朕就准谢危你来亲自动手,全了你二人的手足之情。”

谢危脸上划过一丝怔楞,他嗫嚅了两下,闭上眼,沉凝了一会,接着睁开眼,一双坚定的目光看得大业帝拧紧了眉头。

“陛下,臣认为谢安的话有……”

大业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

“龙三,前几日送来的夜明珠呢?给谢家送去吧,就当他们给皇朝鞠躬尽瘁几代人的恩赐了。”

此话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移向大业帝,眼神中透着无比的恐惧和后怕。

一名额头长角的修士走上前,扯着嘴角,应了一声喏。

和光紧紧地盯住他,味道闻起来像海族,额头长着两只浅白色的角,是龙族不会错了。

谢危掀开衣袍,重重跪下,正欲开口,身后的谢安又重重地磕了一记响头,他沉重且豁朗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久久不曾散去。

“谢主隆恩!谢安在地下,一定会记得为陛下和坤舆界的万千生灵祈福!”

谢安一脸坦然从容,谢危一脸不可置信。

两人双目对视,望了许久,谢危最先放弃。

谢安缓缓一笑,掐了一个诀,又恢复成干净整洁的模样。

同和光在历史书上见的一般,温文尔雅,风光霁月,国之栋梁。

他闭上眼,轻轻说道:“动手吧。”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谢危一步步走到谢安面前,捏住他的脖颈,谢危犹豫了许久,直到谢安朝他一笑,咔嚓一声。

砰——

谢安的尸体倒在殿内。

大业七百六十年,六月初八,谢危杀死了谢安。

北城沦陷的时候,没人知道这是天魔入侵的硝烟。

谢安身死的时候,也没人知道这是一场历经万年的惨重的战争的序幕。

直到七天后,人们才恍然醒悟,谢安是对的。

可是,世上只剩“危”,不剩“安”。

和光定定地看着这一切,与历史书上记录得分毫不差。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席卷着所有人,朝血雨腥风的深渊驶去。

殿内的所有人,无论是开口的,还是沉默的,都不自知地顺应甚至推动了谢安之死,推动了皇朝之死。

官员退下,殿内只剩大业帝和他的两个心腹。

御寺的主持,以及龙族的龙三。

人族以皇朝势大,视所有妖族为玩乐驱使的畜生。

海族居沧溟海,以龙族为尊。

妖族居十万大山,以凤族为尊,两者水火不容。

这样的种族对立持续了数千年,直到龙族主动出击,打破平衡。它们找皇朝结盟,共同对付以凤族为首的妖族。

妖族战败,残兵残将蜗居在十万大山,不敢踏出一步。

凤族全族被擒获,扒皮抽筋。

火羽被生生拔下,织成了一件件衣袍、一把把扇子、一面面旗帜。凤血被生生放干,血肉枯瘪,做成了一颗颗丹药,融成宫殿灯火的烛油。凤肉被一片片剐下,鲜烹鲜煮,成了皇族口中的美味佳肴。

凤族的混血,王家族人,全成了宫内的奴隶,玩火的戏子,供人欣赏亵玩。

大业帝垂眸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懒懒地说道:“昨夜那个王家的畜生呢?舞跳得挺不错的,喊他上来再转几圈。”

主持闻言,传话给外边伺候的宫女。

不一会儿,叮铃哐啷地声音由远及近,铁链拖在白玉石地板上,发出清脆婉转的声音,大业帝听得半阖眼眸,缓缓地打起了拍子。

和光朝那人望去,不由得呼吸一窒。

王负荆,印在历史书首页的男人,七权王家的掌舵人。

关乎他的历史少之又少,没人想到站在顾钧座身后,浑身浴血、杀得眼角通红的屠戮狂魔,居然有被这么屈辱玩弄的过去。

王负荆穿着一袭白衣薄衫,火红色的头发垂下来,发尾燃着微弱的火焰。

他的唇角、指尖都有灼伤的伤疤,像是吐火过久的伤痕,伤上加伤,疤痕累上疤痕,再也无法褪去。

他面无表情,身姿曼妙地舞了一曲。

大业帝沉沉地咳嗽一声,王负荆轻轻地瞥了一眼,唇角浮起一抹讨好谄媚的笑意。

大业帝满意地笑了笑,捏起火红的军旗,朝王负荆抛去,劈头盖脸地盖住他。

“穿上这个,坤舆界最后一只凤凰,合该同你舞一曲,就当同你祖宗的告别吧。”

王负荆什么也没说,淡淡地看了军旗一眼,甩袖披上。

披上的那一瞬间,明亮的火焰瞬间燃遍全身,似一只浴血重生的凤凰,照亮了雍容华贵的宫殿,比玉石柱的夜明珠还要明艳千倍万倍。

大业帝看得咧嘴大笑。

和光并不好受,她和军旗的感受混为一体。

盖上王负荆的身体的那一刻,就像她自己的身体紧紧贴上他的身体,她的皮肤不留缝隙地贴上他的皮肤。

有一股粘腻膈应的触感。

身下的王负荆微微一怔,又很快恢复如常,静静地舞起来。

和光恍然醒悟,对她来说,是她的皮肤贴上他的皮肤,顶多算隐形的私密接触。

但是,对他来说,是皮肉相接。

他穿上死去的亲人的一层皮,皮肉相接,他还要强迫自己接受,不吭一声地为食肉寝皮的仇人跳舞。

这是何等的悲伤,何等的折辱!

和光看到,他眼里无光,仿佛一潭平静的湖水,就算扔下一块巨石,也只是沉入深处,泛不起一丝波澜。

几舞过后,军旗被交给主持,由他带给城外的顾将军,代表大业帝送顾将军出征。

和光贴上主持十指的金色指环,有一股说不出的恶心感。

傍晚的盛京,血红的晚霞遮天蔽日,催促着夕阳,逼迫它往西沉去,隐入翠色的群峰之间。

街头,公卿贵族的叫骂声,平民修士的卑微懦弱的乞讨声,高阶大宅,脏乱瓦肆,角落枯骨,混杂交织在一起,共同铸成了繁华热闹的盛京。

远处的皇宫静静端坐在最上峰,宫门下,主持一脸哂笑,把军旗递给披甲戴胄的顾将军。

漫天的晚霞,高大的城墙,肃穆的顾家军队,威严霸气的顾将军。

在和光眼里,这一切皆成了背景。

她直直地盯住顾将军身旁,一脸与有荣焉的少年修士。

顾钧座。

彼时,满脸风霜的正道盟主还是一个青葱无知的少年,他抱着一把剑,自豪地仰头望着顾将军,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他的自豪与兴奋,他的志愿是总有一天随军出征。

顾氏子弟的军队语气亲近地嘲笑他,顾将军大笑着抚摸他的头。

夕阳沉下的前一刻,顾氏子弟出征北城。

顾钧座为他们送行,挥手大喊,早日回来,记得带北城的特产。

顾氏子弟不知道他们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前路一片黑暗。

一脸笑意的顾钧座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再也等不到他们的归来了。

下次见面,他们是谈瀛洲手下走火入魔的僵尸军队,满脸疯狂,杀人如麻。

而顾钧座,从一无所知的少年变成历经沧桑的青年,终究吞声饮泣,挥剑斩向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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