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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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白船长独自坐在帐中。文书在他面前摊开来铺了一桌子,他有些疲惫的捏着鼻梁,放下手中的笔。外面鞭炮声阵阵,好不热闹。吴将军图吉利,赶着过年让各处大营做足了礼数。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思,白船长早先匆匆吃了些饺子,就把事情都吩咐给王副官,自己又回到账里继续先前的工作。

近来形势愈发剑拔弩张,白船长心里焦灼,一时却又不知要同谁提起。屋里的碳火薄了,白船长抖了一下,向火盆靠了靠,脑中不知怎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今年天热的早,管事的还没送冰来。”

白船长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说这话的人,冷暖可安?

刚开春不久,吴将军那边就传过来消息,要白船长去一趟南京,说是那边一名姓魏的军官娶亲,要白船长代自己去参加婚宴。白船长知道,说是去祝贺,其实是借着这个机会同贾参谋商议下一步的动向。近来其他多方势力联结,不知不觉中竟已对直军形成围剿之势。吴将军知道他们暗中有许多动作,虽然心里跟曹统领那边不对付,眼下却也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姓魏的军官……白船长捏着信件,暗暗回忆这是哪号人物。还是王副官先提醒道,“莫不是半年前咱们在北平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

当时撒师长提过,这个叫魏长旬的军官是贾参谋的人,营职。白船长想,短短半年,能坐上这个位置,那定是有些本事。眼下这场婚礼,倒更像是贾参谋借个由头,让各处都汇聚些人过去,商量对策。

白船长舟车劳顿,又赶在了夜深时分才到目的地。来的宾客都被安排在了魏长旬自己的别馆,看建筑风格是西洋式的,沉静里隐隐透着奢侈的味道。婚事被安排在一天后,管家接待了白船长一行人,带他们去客房安顿下,又掏出一封信交给白船长。

信是贾参谋写的,约白船长次日上午一叙。白船长折起信,心事重重的躺下,一夜辗转。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竟好似听到了女子的歌声,婉转清幽。白船长不知怎的,心却慢慢静了下来,不多会也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白船长专门问了管家,这别馆里可住着什么女子。管家却笑了,“咱们没过门的太太可就住在这儿呢。太太是留洋回来的,早年同魏老爷是青梅竹马的同乡,在南京城里没什么亲友,便先住在了这儿。”

白船长挑了挑眉,突然对这位太太有了几分好奇。

贾参谋地点约在主营,自从上次北平集会,白船长已经许久没有再见他。

几年前北洋军还在的时候,贾参谋跟撒师长职分很近,同白船长也接触很多。当年白船长施舰南下,贾参谋也顺路与他同行,后来便撞上了鬼夫人的那件事。白船长带人端了贼人销了烟土,本想放过唯一的女孩,贾参谋却怎么都不肯同意,咬死了鬼夫人知道内幕。许久之后白船长才从撒龙那里知道,贾参谋私底下也有些不干净的营生,当时明面上是要斩草除根,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能打通路子好分一杯羹。

白船长这才恍然,为什么那个女娃逃走后贾参谋会一直对自己处处针对,原来是怪自己挡了他的“财路”。

现在撒师长不在了,白船长一跃成了吴将军的代表,贾参谋虽然心里不屑,面上功夫却还是要做到。他难得摆出一副和气亲善的样子,对白船长一通嘘寒问暖,恭贺他高升。白船长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心里却总是不舒服。全军都知道撒师长是在自己这里出的事,贾参谋这么说是明褒暗贬,根本是在戳他的脊梁。

白船长按下心里不快,照吴将军之前交代的,同贾参谋商量调遣兵力的安排。贾参谋眼珠一转,也露出为难的样子。现在北至吉林,南至上海,外家三方联合,到处都有人堵着,曹统领的意思的把注意力放在东边一线,以北平为心,南北各一路以守代攻。

“吴将军在洛阳安营扎寨久了,大部军力都在那一带,倒是早点分散些人过来,把守住几个重要地方才是。”

白船长皱着眉没作声,吴将军一早就说照曹首领保守的习性,一定还怀有侥幸,总想着四处的狼虎只是作势,并不会扑咬上来,却不知道现在直军已经骑虎难下,到了这时候正面争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避免的了。

白船长在贾参谋那里呆了许久,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吴将军的态度一直都没有变,江山不是讨来的,是打出来的。白船长废了很多口舌,才勉强同贾参谋说通了。等到婚礼结束,各处就会回去准备,不多时就会发动奇袭,分别进攻几处据点。

虽是春寒料峭,正午时分阳光却很烈。白船长出门时被阳光晃了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他知道刚才的那通对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像瘟疫一般散播开去,点燃无数火把,燃起接连不断的悲喜。他看着营门口来来往往的士兵,心里莫名闪过一丝悲悯。时逢喜事,大家脸上大多带着笑意和兴奋。白船长想,这些孩子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说什么大义安宁,逃不过骨肉相杀,兄弟相残。”

鬼夫人曾经这样说。

白船长摇了摇头。

白船长回到别馆的时候,正巧听到内院里传来奇怪的乐声,像是他偶尔在留声机里听到的那种。他停住脚步,抬头望楼上望过去,二楼窗口处似乎有人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白船长鬼使神差地踏上了楼梯,朝乐声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间书房,门开着,一个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架钢琴前,手指翻飞。阳光透进窗子洒在她身上,将她松松挽起来的发髻映成了金黄色。白船长怔在那里,一时竟看的出了神。

女子一曲弹毕,转头舒活着肩膀,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白船长。“呀”了一声。

白船长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好听。”他赞道,不自然的咳嗽了一下。

女子站起身来,冲白船长微微欠身。“雕虫小技,让您见笑了。没注意到您来是我不周。”

白船长摇摇手,“哪里,分明是我唐突了,敢问夫人名讳?”

女子走到门口,落落大方的向白船长伸手,“我姓桂,桂流洋,是长旬的未婚妻。”

白船长一愣,见她带着手套,便礼节性的握了握她的指尖。“早听闻夫人是留过洋的才女,今日一见,当真不同凡响。”

桂流洋有点腼腆的笑了笑。“白船长说笑了,我不过是学过几样乐器,担不得什么才女的名声。”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向外张望了一下,“您远来是客,若有什么需要且同管家吩咐。”

白船长知道她这是送客的意思,寒暄了两句借口离开了。等他走到楼梯口,又听见琴声响起。白船长脚步一滞,心口突然一紧。方才那位桂夫人总让白船长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她的言谈,身形,甚至笑容的弧度,都与另一个人透着一股相似。

可是她们长得丝毫不像。

白船长摇了摇头。不会的。她如果还活着,应该在南边某处小心翼翼的度日,心里怀着对自己的怨念和意外生还的侥幸,定不会再回来趟这浑水。

在白船长看不见的地方,桂夫人专注地弹着琴,嘴角却扬起一丝苦笑。

喜宴前夜,白船长早早睡下,准备等喝完了喜酒就立即动身回洛阳,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尽是白天看到的女子。

也许是女子脸上不卑不亢的笑容让自己想到了故人。白船长想。自那时候暗示吴石把鬼夫人送去医馆,竟已半年有余,他一直抗拒去想起那一夜,想起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白船长并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活下来,自己给她留了生存的出口,剩下的却需要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就像当年留在船舱里的那柄小刻刀。

白船长不禁有些好奇,桂流洋同她相像,那个能娶到桂流洋的魏营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折腾到了后半夜,却还是无法入眠,无奈之下决定起身出去走走。刚踏出楼门就看到月光下有一个孤独淡薄的身影。

竟然是桂夫人。

她正坐在院里的小凉亭处,扶着心口,看着楼上某间客房的方向,眼睛深不见底。白船长心里一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惊觉那边似乎是自己的卧房。

白船长不想打草惊蛇,正准备退回去,桂流洋却看到了他,主动起身向他招呼道,“白先生也有心事?”

白船长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讪笑道,“军中近来多事,倒是夫人,明日大喜之日,今天如何形单影孤的在此赏月?”

桂流洋叹了口,裹了裹衣服。“正因为明日是大喜日子,现下才更不安。”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女儿的脆弱,白船长皱了皱眉,“夫人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同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说说,明日之后再无瓜葛,你也少了些顾虑。”

桂流洋轻笑了一下,好像白船长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白船长没有催促她,只是默默的坐着。半晌,她才慢吞吞的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白先生你青年才俊,可有妻儿?”

白船长楞了一下,慢慢点了下头,盯着她道。“曾有贤妻,红颜命薄,已经离开我了。”

桂流洋显出些吃惊的情绪来,而后眼中迅速涌上了巨大的悲伤。可只有一抹。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乱的转过头去。“我……我没以为您……对不起。”

白船长摇头,“无妨。我理解夫人的心绪。毕竟是人生大事,大概是又喜又怕吧。”他抬起头看向头顶弯月。“一心人难得,白首不离也多是难得的愿想。”

他起身,冲桂夫人欠了欠身。“夫人且抓牢了这个愿想,莫要像白某一样,只剩了悔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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