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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相伴终生的那个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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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旬眼里也有湿意,低声细语地安慰着母亲。曾教授动弹不得,眼神一直追随着艳丽姐,嘴角似有笑意。那一幕,即使是曾毓看来,也不由得有些动容。她独自走出病房,掩上门,将空间留给里面的人,自己给兄姐拨了通电话,分享父亲苏醒的喜悦。

只可惜这样的喜悦并未能持续太久,惊喜过后是噩耗。下午一点左右,转醒不到半天的曾教授心电图出现异常波动,很快又陷入昏迷,这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艳丽姐还没从幸福中抽离,就听到了主治医师的那句艰难的“抱歉”。她不肯相信,反复地看看医生,又扯扯女儿旬旬的手,怔怔地重复道:“他明明醒了,明明醒了,你们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医生沉重地试图用医学原理来解释这一切:特效药的风险是一开始就告知家属的。旬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语言,只能抱着魔怔一般的母亲。然而即便艳丽姐多么不愿意接受现实,却能感受得到,她手里抚摸摇晃着的那具躯体在逐渐变得冰凉僵硬,再无生机。他不会再搂着她的腰在夜幕中的广场上翩翩起舞,也不会为她在梳妆台前拔掉白发,赞美她每一条新生的皱纹。

“是我的错!”直至深夜,当曾毓与医院工作人员一道将曾教授的遗体送入太平间,艳丽姐才梦醒般发出第一声啼哭。她靠在女儿怀里,依旧是妆花了的一张脸。“我为什么要逼他醒过来,早知道这样我宁愿他下半辈子都躺在床上,我侍候他到我死的那天,那样我每天早上醒过来还有个念想。现在,什么都没了,没了!”

曾教授的后事办得隆重而体面。他执教半生,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追悼会上,学院领导都到齐了,闻讯赶来的学生更是将殡仪厅挤得密不透风。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也从外地回来,艳丽姐全当没看到他们,旬旬只得尴尬地出面,代表母亲和他们商谈丧礼的事宜。

打从旬旬正式搬入曾家开始,她就再没见过这两个继兄和继姐,只从曾毓口中间接听得关于他们的消息,据说在各自行业内都是叫得上号的专家,现在他们在她面前,只是两个眼眶发红、神情复杂的中年人。

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姐。”

他们点头,脸上俱是淡淡的,也不太与她交谈,有什么都把曾毓叫到一边单独商量。旬旬哪里好意思再凑上去,所以艳丽姐追问她,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她也只能实话实说,自己真的不知道。

又有一拨人走到曾教授遗孀面前表达哀思和慰问,艳丽姐又痛哭了起来,但旬旬已不再着急着上前劝慰。这是艳丽姐第N次伤心欲绝,她的哭是哀恸的、富有感染力的,但这恰恰证明她已经从最初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所以才有心思和余力去最大程度地表现她的痛苦。旬旬很清楚,当她闲下来之后,便会又一次急不可待地打听一共收到了多少份子钱,丈夫前妻的儿女又要怎么算计她。

倒也不是旬旬怀疑母亲对于继父去世的感受,艳丽姐失去曾教授是痛苦绝望的,但她最真实的眼泪在曾教授撒手而去的那一天已经流干,只有那一天的眼泪她是为自己而流,人真正难过到极点的时候反倒有些迟钝,更多的眼泪都是留给看客的。

那拨人里有学校的领导,艳丽姐哭得太投入,扶着灵桌身体就软了下来,眼看要支撑不住,领导们都是和她大致同龄的异性,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旬旬正待上前,却发现艳丽姐已找到新的支柱。一个黑衣的年轻人搀扶着她,她也毫不客气地靠在对方身上失声痛哭。那一幕如此自然,没人存疑,不知道的都以为那是逝者的亲属。

旬旬在自己大腿上死命拧了一把,居然是疼的。艳丽姐和黑衣年轻人分开来她都认识,但凑到一个画面里她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呆,但还是没办法合上半张的嘴。

曾毓初见哥哥姐姐,倒是非常激动,三兄妹在一端说着说着,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擦眼泪。可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翻脸吵了起来,长兄长姐一脸严厉,曾毓也毫不相让,结果不欢而散,曾毓板着一张脸站回旬旬身边。

她想说的时候你不听也得听,所以旬旬也懒得问。

果然,曾毓看着父亲遗像前来来往往的宾客,忽然冒出一句,“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大且空洞,但旬旬盯着灵桌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还是扭头回答了曾毓。她说:“我觉得是为了去死。”

曾毓不理她,自顾往下说:“我哥我姐他们都还不明白,人都没了,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我常看不上你妈做事的那个样子,也一直怀疑我爸的眼光,但我亲眼看到他最后的样子是满足的。管它对对错错,活着的时候没有遗憾就够了。如果我能有个相伴终身的伴侣,我也很知足。”

其实旬旬很怀疑什么才是相伴终身的伴侣。她常觉得人是没有故乡的,所谓的故乡,不过是祖先漫长漂泊的最后一站;同样,没有谁是注定和另一个人偕老的,相伴终身的伴侣说白了就是死之前遇到的最后一个情人,若是活着,一切都还没完。

她对曾毓说:“如果你现在死了,那连泉不就成了你相伴终身的伴侣?”

“呸!我就知道你是乌鸦嘴。我和他怎么可能到终身?他是个不爱束缚的人,喜欢和我在一起,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要求他给终身的承诺?他昨天还问我,需不需要他请假来出席,我跟他说不必了,搞得像未来女婿一样,大家都不好意思……咦,看看那是谁?”曾毓说到一半忽然转移了注意力。

旬旬感动得想哭,总算不止她一个人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他们都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曾毓说罢从旬旬身边走开,走向的却是礼宾席的一角,那里都是曾教授以前的学生,不少还是曾毓过去的同学,里面就有她的旧情人,以及她旧情人的旧情人。旬旬再看向自己关注的位置,艳丽姐独自在灵桌旁坐着抽泣,另一个宛若死者家属的人已不知哪里去了。

有人从后面轻拍她的肩膀,旬旬猜到是谁,没好气地转身,没想到却是谢凭宁。旬旬的柳眉倒竖让他有些诧异,收回手自我解嘲道:“我那么不受欢迎?”

旬旬窘道:“哪里的话,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虽然我们不再是夫妻,但去世的人毕竟曾是我的岳父。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也很难过。你们节哀顺变。你妈妈那里我就不过去打招呼了,我怕她又激动起来。”

旬旬连连点着头。她和谢凭宁办手续之前,要不是她死命拦着,艳丽姐差点儿跑到女婿单位里去闹。离婚后的首次正面打交道,介于极度熟悉与极度陌生之间的两人,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凭宁到底老到些,沉默片刻,问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我看你气色不太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说。”

“没有什么,谢谢了。”

“你……还和他在一起?”谢凭宁想问,又有几分难以启齿。

“没有!”旬旬下意识地回答,她心虚地环顾会场四周,希望刚刚来到的谢凭宁没有发现那人,“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谢凭宁有些困惑,“那么说,你离婚只是单纯地想要离开我?”

“不是的,凭宁。我觉得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我是个能过且过的人,你不一样,你心里有值得你在意的人。既然分开了,谁是谁非我也不想再提,希望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准备到外地学习一段时间,去上海。”谢凭宁说出这句话之后显得轻松了许多。

旬旬当然懂了,低头笑笑,“这样也好。”

“旬旬,我也希望你过得好,你是个好……”

“她当然好。”谢凭宁说到一半的话被人打断,旬旬的视线中出现了材质精良的黑色西装下摆。她在心里哀叹一声,有些人,永远那么及时地出现在别人最不想看到他的时刻,而且每次都把时机掐得那么准。

池澄背负着手站在旬旬身边,冷冷地对谢凭宁道:“多谢你挂念,不过既然婚都离了,好不好也跟你没关系了。”

谢凭宁显然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也不与他争辩,只淡淡对旬旬说:“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

谢凭宁刚要走,之前慰问过艳丽姐的某个领导正好走到他们身旁,谢凭宁只好顿住脚步。

对方看着旬旬,“你是旬旬吧,嫁出去之后很少见到你了。你叔叔在的时候倒常夸你懂事,他人走得很安详,你们也别太难过。”

旬旬只知道对方很面熟,兴许就住在娘家的同一栋大楼,于是欠了欠身示意感谢。那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离他最近的池澄手里。

“这是系里面老同事们的一点儿意思,麻烦交到你岳母手里,让她保重,不要哭坏了身体。”

旬旬心里只听见哐啷一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避雷针,巍然矗立,天生就是用来吸引雷公电母的。她晕乎乎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对方拍了拍池澄的肩膀,朝旬旬点了点头,已然走开。

谢凭宁脸上换上“原来如此”的冷笑,“我还怕你过得不好,看来是多虑了。”

旬旬面红耳赤,反手推了池澄一把。

“你对别人胡说什么了?”

池澄退了一步,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什么了?王八蛋多说了一句!他自己那样以为,又关我什么事?你别好的坏的都怨我。”

“不怨你怨谁?谁让你来的?给我滚远点儿。”旬旬气急,也顾不上说得难听。

殊不知谢凭宁见惯了她温良娴雅的样子,如今看她在池澄面前撒气抱怨,活生生就像小两口打情骂俏。他觉得有些失落,想想自己也挺失败的,不愿再多说,对旬旬道:“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池澄偏不咸不淡地添了句,“放心,一定会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好。”

“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来评说!”任谢凭宁涵养再好也不由得怒了,“你知道什么?有什么资格来指指点点?”

池澄依旧背着手朝旬旬笑,“你前夫平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难怪你受不了他要离婚。”

“旬旬,我再劝你一次,把眼睛擦亮些,这个人就是个感情骗子,佳荃着了他的道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招惹你。世上可没有后悔药。”谢凭宁这番话也是朝旬旬说的。

旬旬搞不清他们言语不合为什么不正面交锋,偏一个两个都用她来敲山震虎。“我不知道你们都在说什么。”

池澄说:“你爱装糊涂就继续装。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我是不是骗子,至少我有感情,不像有些人……是,感情不能当饭吃,但嫁给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的人,有饭都吃不下去,早离了早好。旬旬,你说是不是这样?”

谢凭宁听完脸色一变,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旬旬目送他走远,冷冷地对剩下的那个人说:“这下你也可以走了,反正你是来搅局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杵在这干什么?”

“你太看得起我,我没那么大能耐,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他在她身前转了半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自我感觉良好地说,“你看我这身怎么样?我得知追悼会的消息之后特意去买的,够庄严肃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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